写给呱太G文,现在应该能放出来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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御书房中辟了一块地,敲掉方砖,又砌上方砖,掘地数尺,翻黄土填草灰,营造司的大臣战战兢兢地依着庆帝的那三两句话,在室内造出来一块适宜栽种的三尺见方的地盘。
南边专门有育苗人八百里加急送来苗芽,看不出是何物,寸许长的绿尖,埋进土中,像个豆芽儿。
皇帝弯下腰,伸手去摸了摸略有潮气的土,沾了些黑色碎屑,五指捻动,片息再无脏污,轻言:“下去吧。”
跪在地上瑟瑟直抖的育苗人爬起来,由洪竹送了出去,皇帝差来宫典,大内侍卫统领抱手一拜。
庆帝只看着豆芽儿,手垂着,朝他摆了摆:“做得干净些。”
“臣领命。”
皇帝这些日子不爱沾着血,今年已经死了很多人,宫城外门下中书省贺宗纬吐血而亡;禁军副统领站在宫墙上脑袋像个摔烂的西瓜一样炸开;接替指挥的都尉骑着马,胸前银铠破开来一个大洞,透穿,肠肚变成一堆烂血;企图稳定军心的庆庙苦修士被劈成了两截,左手消失了,心脏直接蹦跳出来,落在雪地里;摘星楼血洗,一个不留;皇城脚底下兵马惧惊,不少吓尿了裤子……
数声惊雷,几把烈火,一场大雪。
京都这年的正月初八,过得热闹非凡。
范闲谋逆,庆帝重伤,太医院除了下跪求死别无他法,于是范若若又被召进宫去,一呆就是一个多月,那几十天,胡大学士忙得呕血,好容易震住朝纲,政务没出乱子。
后来陛下醒来,下旨不动范府,婉儿谢恩便算了,竟托着范若若送了三只肥猫进宫去,黄白黑一样一只,这三只猫把姚太监烦得不轻,素日里一向是后宫娘娘爱养猫逗狗,皇上怎么也喜欢上了。
猫这畜牲爪子贱,陛下的龙袍没几日件件都给划出线头,手绣的云锦腾龙有些也毛毛糙糙,皇帝却兴头不减,到哪儿都带着,如今不光要养猫,还开发出对园艺的热情。
御书房的主事太监是洪竹,他眼见着原先堆满制作箭簇的铁块、摆着古董瓶壶罐子的楠木架朝后挪去三尺,皇帝惯常喜欢躺卧的那方塌边,挨着墙的地方掘开。
“光照得到吗?”
营造司:“回禀陛下,午后能有一个半时辰。”
“朝前挪。”
营造司恭敬道:“陛下,龙榻九尺,御书房中居主位,不大动得。”
庆帝那时正卧在太极殿门前姚太监刚刚搬来的躺椅里,晒着太阳,怀中抱着大肥白猫,指头反插着摸乱了毛,想必也弄得这畜牲极不舒服,白猫伸来一爪,挠到皇帝的手背,这还不算完,两爪抱住几根手指,上嘴一咬。
营造司的大臣当然不敢直面龙颜,垂头正巧看着这一幕,心头巨震,大宗师被猫挠?真的假的?
接着皇帝的下一句话更是惊人。
“把榻砍一半吧。”
旨意既然下了,也只有遵命行事,好在天子人称“九五至尊”,九为最高,五居正中,龙榻留五尺,腾出一半,一日能多一个时辰的太阳。
那便,敲砖挖土,正反也是陛下的心意,谁还敢多说一句。
庆帝费了一大圈的功夫就为在御书房种花,陛下究竟种的是什么,或许宫中上下今日以前还有些议论的声音,但往后不会了,宫典领命出城灭口,凡与此物有关连之人皆亡于刀下。
于是百官开始猜测,这是皇帝要拔除钉子,养花弄草不过是个噱头而已。
宫里,知道最多秘密的是太监。
洪竹重回御书房只有几个月,陛下当日那句“今儿下了雨,地上仍是湿的,所以洪竹不用跪”还回荡在这位年轻的太监耳边,他心情复杂地守着御书房的大门。
皇上重伤未愈,身子易乏累,精神头也不好,刚刚送饭食进去,只用了几口,喝了小半碗汤。这三年洪竹一直跟着戴公公,少面龙颜,如今再看,鬓染飞霜,皱纹刀刻,形容憔悴,好像过去的不是三年,而是十年。
庆帝落了筷子,重新拿起案上折子,洪竹倾身去把碗碟收走,动作又静又快。皇帝的眼睛垂向下,落在折子上,御书房中的灯掌高,烛火灼起一股焦油味,洪竹把侧面的一扇窗打开通风。
皇帝却说:“关上,都退下。”
洪竹弯着腰退出去,他身上是有些功夫的,所以听见后边那句话时,他震惊之余觉得陛下当真该好好休息了。
御书房中的皇帝说:“朕与陈院长有话要谈。”
伫在门外,夜深时只有头顶明月陪着宫中人,洪竹心中吟来一句“你看这月亮,又大又圆”,末了嘴角一弯,这句有些小范大人的味道。
“安之说,梅妃肚子里是个女儿,朕倒是希望是个女儿……朕还没有女儿。”
“你要朕当个孤家寡人,陈萍萍,你如不了这个愿。”
御书房中晒太阳的豆芽儿从来不见长,皇帝也不遮掩,召臣子议事时大大方方地给人看,不仔细点观察就是一块黑土,仿佛金砖掘开忘记了回填似的。皇帝浇水也不怎么上心,想起来泼一碗,有时发了火当着豆芽儿浇去一碗热茶,“哧”冒出来热气。
陛下怕是压根不想种什么花,而是体恤他们这些做下人的擦地麻烦吧。洪竹腹诽。
这天,姚公公亲自去将军府传旨,叶完率领庆国精锐铁骑横扫草原单于残兵这桩功绩早传回京都,监察院一并上报消息,庆国四千骑兵追击单于数月,这支残军竟如何也无法与王庭取得联络,硬生生地被本不善草原作战的庆国人给打得哭爹喊娘。听闻赫赫战功 ,皇帝却不见喜色,下令明日召见这位叶家的小子。
姚公公一走,御书房里砸开了锅。
洪竹大惊,立刻把人往殿外遣去,一个也不准在御书房周围逗留,将人赶走,他转身跪在殿前,额头磕向青砖。
“这便是你想看的?朕分明有个好儿子,你这个老黑狗偏偏让他与朕反目!称了你的心意了?”
“朕没有输,陈萍萍,朕从前没有输过,往后也不会输……”
“你下了二十多年的棋,早用超了三百六十一颗棋子,你把朕,都下进去了。但你走错了一步,这一步你不该走,你应该下‘皇命不可违’,而不是为一个女人下棋。”
御书房中安静下来,洪竹趴在地上。
门推开了,轻轻的脚步从洪竹身边掠过,小太监紧闭双眼,他听到了不得了的东西,现下只能任皇帝扒皮抽筋,但求快死,少受折磨。
皇帝负手,单薄的绸缎衣衫垂落在洪竹身侧,好一会儿沉静无声。
“谁给你起的名字?”
洪竹:“回万岁爷,入宫后奴才的师傅给起的。”
小太监没有死,陛下反而还愈发地重用他了,御书房的值守减去大半,夜里常常只有洪竹一人陪着,想必是怒火难压,殿中又不能彻底离人。
白日,陛下是庆国的皇帝。
夜里,只有洪竹知道,他是一条死了的老黑狗的主子。
紧闭的大门后骂声不止,多是骂陈院长,说这老黑狗算计人心,逼皇家父子反目,骂他把监察院管得从前姓陈如今姓范。有时扯到长公主与废太子身上,洪竹都捂着耳朵不敢往下听。后来,这骂的内容越来越多,越来越广,甚至还回溯到几十年前潜龙邸中陈院长是如何被皇帝扒去了衣服,只因为当时的诚王世子对太监身下到底长什么模样十分好奇。
洪竹听得多了,也淡然了,耳朵不捂了,还希望陛下多说些。
偶尔,皇帝的火也来得莫名其妙。
梅妃诞下龙裔那天,皇帝把御书房的文房四宝砸得稀碎,几百年的古董瓶罐全折进豆芽儿苗的土里,大宗师也省事,把那些难得清扫的瓷器碾成了粉,黑土盖着一层白浆,想必热茶也泼了不少。
怕是活不了了。
“朕不让你死,你就不能死!”
豆芽儿没死,不长个儿,也不枯萎,承着皇帝的怒气,与南庆的皇上在一个屋檐下晒太阳,喝同一只壶里的茶,不言不语,笑看风云。
像他。
范闲和五竹入宫时,下着雨,雨势渐大,瓢泼倾倒,似乎是要把朝廷的过往都在一夕洗去。宫城外闹腾起来,火油炸响,弦崩簧震,宫典指挥着禁军迎敌,庆帝很远便听到了,他在寝宫由姚太监伺候着换了一身贴合的龙袍,头发一丝不苟地梳理整齐。
皇帝先去了一趟御书房,和豆芽儿说了一会儿话。
“安之来了。”
“他为你,来取朕的命。”
一瓢水落下,几滴溅在皇帝的鞋尖。
“朕觉得,你比昨日长高了些。”
一声轻笑。
“几年不理我,今日想着看了,哼。”
皇帝走了,他清瘦萧索的脸上没有愤怒也没有遗憾,仿佛直到今天,他才洒脱释然。
太极殿,一道冲天火光。
御书房,毛竹破土而出。
竹有节,有劲,有骨。
陈萍萍也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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end